校园丨卜新民:宿舍三老
卜新民,与共和国同龄,广东梅县人。1968年高中毕业后回乡务农,1978年入读中国人民大学农经系,1982年毕业后到广东省统计局工作,曾任局长、党组书记,省政协常委、人口资源环境委员会主任。现已退休。
〔一〕
刚进中国人民大学,宿舍安排在校园红一楼,房号记不清了,反正在二楼,靠中间楼梯旁边。6个同学来自5 省,都是当地尖子,是年610多万考生中的幸运儿。
宿舍里,按年序排列,头老赵,辽宁人士,1946出生,已过32岁。二老葛,愚公老乡,小老赵一年。本人建国当月出生,宿舍三老,忝列末座,排全班第10。最小是湖北小漆,应届生,不满16岁。老赵和小漆,这一老一少,是全班也是全校年龄两端之最。
三老均已婚,老大老二老三,一孩二孩三孩,本人排头,与班里另一位农村学生并列,封建、愚昧、落后,管它什么锦标,总算拿了个第一。这还亏了当时农民学生不多,就是农经系,46人也才4位,不然桂冠还不定能戴在自己头上。后来听校长报告,学校还有4个孩子的,遗憾未能更上层楼夺冠。
老大老二带工资,其余白身,每个人入学前的境遇不同,都有自己独特的精彩故事。而现在成为同学,都是学生,四年后毕业,不论长幼胖瘦,同样拿国家干部23级工资。
宿舍不超18平方米,三架双层铁床,6个铺位。仅有的一张两抽屉小书桌,摆在过道中间,房间唯一的窗户下。我的铺位,位于进门左边靠近窗口的下铺,床头边正好是书桌。开学后,校刊登载成仿吾校长到宿舍探望学生的照片,校长就坐在我的床上,而我则揽着站立的小漆,屁股垫在旁边书桌上。这是开学第一周,小组在拥挤的宿舍里召开学习讨论会时,校长光临看望学生留下的珍贵画面。
成仿吾校长(左2)来到我们宿舍
这是从被耽误了青春的人中突围而出的群体,普遍患有“知识饥渴症”,学习拼命,有些人达到了近乎自虐的程度。当时人民大学刚复办,百废待兴,加之二炮司令部机关仍未完全撤离校园,整体空间有限,坐在马扎上读书的学生随处可见。争占图书馆阅览室座位,觅得幽静一角学习,就成了校园每日必定上演的一幕。正是谈婚论嫁的花季年华,一些男女在图书馆找到了自己“爱情的角落”,随风化开放,演绎着各种版本的浪漫或悲怆的“爱恨情仇”故事。
(二)
老大是班长,系里钦点的第一任最高行政长官。他睿智,沉稳,关心他人,遇事总有好见解“馊”主意,大哥风范足。我觉得他什么都懂,总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跑。广东农民官话本就极为蹩脚,再加上客家土音,总把“赵”念成第四声的“操”,到哪儿都是“老操”“老操”地喊,也不明白“操”在北方语系里的具体含义,不时引来他人的讪笑和老赵的黑脸。
一次,老赵和我在宿舍,隔壁的班党支书老孙,拿来一瓶五粮液,闲聊送酒,别无他物。除了我糟蹋了不到五钱,闹了个脸红耳热,醉眼迷离外,其余的,两个辽宁人,笑谈间轻松下肚,啥事没有,让书桌和我,初次见识了东北汉子的豪爽和酒量。
赵班长虽然也往图书馆等做学问的地方跑,但经常迟去早回,窝在我斜对面的上铺,摊开纸笔书本什么的在鼓捣。在铺位上看书写字,没有依托确实别扭难受,老大由此练就了遒劲有力的悬臂书写功力。我到现在仍怀疑,班长跑图书馆仅仅是为了装样子,表现领导读书范儿罢了。他上大学前,就在市里师资培训的学校教书育人,一直就是老师的老师,那点功课,估计他不用读,看看标题也明白了八九分。
(三)
老二为人笃实厚道,和善诚恳,话语不多,但却是个有故事的人。可能是早年高原风霜剥蚀过度,脸上刻满岁月的痕迹,我们都叫他“葛老”,既是戏称,也包含了一份尊敬。
葛老1966年高中毕业后,自愿到西藏林芝支边。1973年推荐加考试招收大学生,农场未推荐,自己跑到拉萨,千辛万苦要求参加考试,感动了工作人员,允许他进入考场。结果成绩全西藏第二,照样不能录取,白白辜负了扒货车进高原首府的壮举。
葛老可是读书的种子。每天背个大书包,早出晚归,图书馆几乎有他不关爱情的固定位置,篮足球各式运动不见身影,刻苦成就了葛老班里学霸地位。听说功课之外,他一直在编纂俄语词典,最后不知出版了没有。
葛老睡我上铺,每晚图书馆熄灯后回来,忙完各种杂务,必定调上两小汤匙麦乳精,美滋滋地喝完后才睡觉。他这服食麦乳精可大有讲究,小口吮吸完,蹑手蹑脚爬进被窝,全身放松,双眼微闭,大气不出,下气不放,全身大补。
一次刚“入定”,我向他借东西,他无奈点了点头,手指了一下,意即让我自己去取。没想到第二天晚上,他说我闯了祸,给我这一闹,害得他脖子和右手没补好,这两处整天不给力。并解释说,这和有些中药服食后,要求禁烟酒、忌辛辣、戒房事的道理是一样的。对我夸张的调侃胡编,葛老只是嘿嘿嘿地憨笑,不作任何解释。
在疑惑中,大家却相信葛氏麦乳精有特殊功能,不然,为什么努力的人很多,就他成绩最好;身材瘦小,从不折腾煅炼什么的,却有使不完的劲;人品上乘,属中华民族优良品类,而被尊称为老呢!当年的麦乳精,估计就是麦片掺奶粉加砂糖之类的混合物,今天早就没这货品了,葛老却喝出了益智、健体、修身的好功效,我估摸,他肯定掺了不为外人道的偏方。
(四)
说到老三,这就惭愧了。本人是班里基本“猫”在宿舍里读书的有限的几个人之一。说基本,是指诸如期末考试等要过关冲刺的关键时刻,也不时背上书包,找个相对清静的地方拼命去。像政治经济学,每学期都是口试,各章节的内容都可能出现在考题里,不通读领会,抽签到题目后,在老师面前,就可能张口结舌,语无伦次,大汗淋漓了。但不管怎么粉饰,自己还是属于那种“临急抱佛脚”,“少壮不努力,老大徒伤悲”一类的货色。
一次跟单位同志闲聊,小吴很认真地问:局长,你这么帅,又那么有才,给我们讲讲当年大学的罗曼蒂克吧。这小子阿諛奉承声里暗藏锋机,连假设都没用,潜意识里就妄断有情况,要我谈校园里自己的浪漫故事。
上大学前,自己已丧失了爱情选择和被选择权,开学第一天的自我介绍,就已朗声表明,乡下人,一个老婆三个孩子。当年的婚恋观念,与现在一些年轻人相去何止十万八千里。历史系一位男生,进校后抛弃了原来的女朋友,女当事人把有细节的大字报贴在校园里,引起轰动,结果被开除。
当年要想成为陈世美那样的“名人”,还真不是那么简单的。除了够风流、能装逼、具手腕外,最根本的是要有狼心和贼胆。这种不念亲情,不计后果带来的“名人”负累,绝非自己这种胆汁不够的人所能担戴的。图书馆爱情滋生地的功能对自己没有吸引力,更愿意宅在宿舍里,公共书桌就变成了自己的床头柜,几乎被独占了。
(五)
半年一过,我以鲁班的眼光发现,若制作一个类似“炕桌”的家什,架在铺上看书写字,对老大肯定功莫善焉,也可以减轻自己独霸书桌的罪责。一年级暑假回家,就按计划实施了。
对于有着多年木工生涯的我来讲,这是一项简单的活计,但作品却是精心设计,认真制作的精品。
这是一张约65厘米长,40厘米宽,高40厘米的长方形小桌。桌面向上呈20度倾斜,下沿镶有凸起桌面的半圆小木条,防止文具纸张书本下坠。桌子打开是一个平面,可以架空在大腿上书写阅读,收起桌面为合在一起的两块木板,由铰接在一起的四支木脚连接,仿如马扎结构,可以挂在墙上。尺寸范式,都是自己在铺上多次测试量度的结果,符合人的生理特性和书写习惯,方便舒适,匠心毕现,具有独创性。
书桌采用当时家乡最流行的杉木制造,材质轻,不变型,素颜白板,光洁平整,水波木纹清晰可见,拼、接、卯、榫,每处细节均体现了匠人的精湛技艺。
1979年夏末,我捧着这件家什从老家出发,走4公里到镇汽车站,坐54公里汽车到县城,在姐姐家住一晚。第二天再捧着它,花十多小时,坐近500公里汽车达广州,再乘40分钟公共汽车,到姑母家睡客厅。第三天晚上,又捧着它,坐36小时特快火车,两宿一天,跨越2300多公里,于第五天上午抵达北京。然后是电车转汽车,150分钟左右后到达终点——北京西郊中国人民大学。
“炕桌”摆在赵班长铺上,方便、实用、轻巧、美观,像客家农民一样质朴实在。老大想不到,老三随便说说,自己并不当真的事变为了现实,不由得大加赞赏,够哥们够意思,认为本人读书虽不怎么样,但木工手艺还真是有两下子的。
“炕桌”产生了巨大功效,赵班长在上面佳作迭出。其中的名篇“我们班的五朵金花”,投稿后,校刊连夜撤下已排好的头版文章刊载,《中国青年报》全文转载,并派记者跟踪采访报道。由此,我们班评为北京市高校先进集体,赵班长出席了人民大会堂的表彰大会。班里的女同学,成为了“网红”名人,示爱信骤增,至今提起当年的“五朵金花”,仍无人不知。“炕桌”主人的学习成绩,也一直是杠杠的班长级别。
这一年我担任了第四小组组长,有人说这是“炕桌”的附带功能结果,这肯定是瞎说。开始的领导,由上面钦点,我这第二学年的组长可是“民选”,当然有“炕桌”的友情,班长是大力支持的。
“炕桌”绝对是校内独有,全国唯一,我至今仍后悔,当年没有注册专利,然后批量生产。你想,当时全国有多少上下铺的学生,急需这样一张桌子,只要有四分之一、八分之一的人购买,以此为基础,再与时俱进,那全国首富,就没马云王健林他们什么事了。
毕业二十年,校园再相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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